[自殺者遺族的心路歷程] 文長慎入
 
大學畢業到第二份工作開始前那幾年,我沉迷於當時如日中天的網路遊戲魔獸世界。
從原本跟在親友身後吸趴撿寶的經驗寶寶,到親友都中離而我一人留在遊戲裡開團當RL,時不時有人私訊問我:甚麼時候開團?坐騎在哪刷的?術士迴圈怎麼排?
我在遊戲裡的火紅程度與生活中的失敗成正比,毫無疑問是逃避。
 
逃避我無法繼續勉強去愛的父親,和無力拯救的姊姊葉青。
 
25歲那年,被逐出家門的我隻身搬到陌生的高雄工作,每個周間夜晚和假日都坐在電腦前,只需要一個便當配一杯珍奶,終日出團,不捨晝夜。青春的皮相和夢想在副本中腐朽。
這之中不是沒有認識一些值得相處的朋友,但我總卻步,在開朗的文字和無害的外表下,我的心是深不見底的泥沼,陰暗無光的地洞,誰若走近,定會被滿地碎石劃傷。
我躲在自己蓋的防空洞中登進登出,與世隔絕,彷彿虛擬才是真實,現實都是浮雲。
 
直到葉青死在台北我們一起住過的家。
 
葉青走後,我依他的遺願草草辦了後事、出版詩集,接著面對的是漫長的求死而不可得的日子。我是想死的,無庸置疑,但我不捨母親連續失去兩個女兒,總覺得被留下了,就有留下的責任。責任感一直是我和葉青最大的不同。
我常覺得葉青負我太多,怎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,轉念又想還好是他先走,要是我先,他肯定承受不住,不用三天就會過橋來陪我。
如此反覆徘徊於橋邊,我也回不去洞裡,凡葉青死前我所熱衷的事物都再也不能碰觸。我甚至沒有上線說句再見。日夜守候的磷光石龍和人人欣羨的歐爾灰燼都成為枷鎖,審問我那段時間是否做得不夠。是否疏離太多。
 
以淚洗面,混沌度日。我每天流著淚騎車上下班,在公司假裝是活人,在住處傾頹如屍體。直到有天行駛在車陣中,模糊的視線裡看見生命的盡頭,我終於發現再這樣下去不行,很快就要失約了。
於是只好強迫自己出門,和不認識的人追櫻花、玩桌遊、打漆彈。做甚麼都可以,是生人最好。
最後維持住的習慣是拍照。拍照很好,笑的時候自己都以為是真的,哭的時候別人都以為是假的,虛實之間,連自己都忘了,嘴角的皺褶裡是深深的淚痕。
 
拍著拍著,就走到今天。期間當然有幾度差點壓抑不住強烈的求死意志,但總告訴自己,至少要有張美美的遺照,或是幫葉青拍拍宣傳也好。半哄半騙,踽踽獨行,幸而在倚貓度日的兩年後,遇到一位讓我覺得人生不是只剩悲慘的人。一位讓我願意為他留下來的人。
 
寫這麼多,其實我只是希望這世界能對有創傷的人多點同理心,對於求死的人多些包容和關懷。網路世界的匿名機制造成現在很多人說話口無遮攔,鄉民都成酸民,自以為鍵盤柯南用放大鏡在檢視每位受傷、受害者的言行,彷彿有一點瑕疵就是活該,受到傷害都是自找。然後對於加害者反而很有銅鋰鋅,誰叫她那麼騷,誰叫他不自保,黑人問號.jpg。
用犀利的言論來檢視像我這樣因為受傷而逃避、做出不明智決定的人,直到崩潰認錯、被性侵還說對不起,對事情會比較好嗎?當這個世界只剩下旁觀者和加害者有話語權,我們還有甚麼可以聽?還有甚麼值得留戀?
 
最後是想對還在黑暗中行走的人說:你不是孤獨的,也不是失敗者。有時候我們陷在谷底,沒有往上的路,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做不擅長的攀爬,坐下來休息也很好,或許有一天你會找到一條繩索,或是發現其實谷底也很美。別人的天堂未必是你的嚮往,同樣的,別人說此處險峻,說不定在你眼裡是柳暗花明。活著不一定有希望,但至少有機會。我希望你為自己保留機會。
 
我多希望當初葉青給我一個機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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